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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丽莎的“生命喜悦”与《北上》的宽窄之道

  很多年前看纪德的《窄门》,很喜欢,像喜欢黑塞的很多小说一样。两位作家都喜欢探讨精神问题,那么干净纯粹的精神、信仰,节制、隐忍,那么形而上,哪个自诩有点想法的大学生不喜欢呢?

 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生活的庞杂和作为个体的人的丰富与复杂,确信精诚的力量,你可以把人生的高度设置得无限之雄伟,只要一门心思去做,就能揪着头发把自己拔离地球。而一门心思去想那些至纯、至远、至高的事,分明就是一个年轻人不可推卸的事业。这两年因为眼睛稍恙,尽力少费眼神,以听书代替看书,在听书软件上偶然找到《窄门》,下载了听起来。完全找不到当初的感觉,一路听下来,尽管大致情节还有所记忆,但仍忍不住一直着急,阿丽莎,你非得这样吗?

  杰罗姆与表姐阿丽莎相爱,天作之合,世俗的情节里他们必定有情人终成眷属。可阿丽莎为了维护他们爱情的纯洁,渡杰罗姆穿过那永生的“窄门”,清教徒一般绝情寡欲,以此来求得“生命的喜悦”。为此她积忧成疾,早早地耗干了自己。她的早逝孤独又绝望,我听见了她生命的枯索与悲哀。她顽强地相信“引到永生,那门是窄的,路是小的,找着的人是少的”,所以她必须孤绝和纯粹。她不相信通往窄门也可以有宽阔的大道,似乎也并未期待窄门之后也有宽广的世界。她努力删掉自己的一大半,只留下精神、精神,纯粹、纯粹。

  但我们知道,人除去精神,还有肉身;除去精神的欣悦,还有身体的欢愉;除去孤悬一线的“圣洁”与“纯粹”,还有宽阔丰足的烟火和日常——人之为人,不仅仅只是个大脑,还有脖子以下蓬勃的生命;世界之为世界,不惟需要辽远的星空,还要有草木、江海、野马与尘埃。我们不能时刻携着精神的过滤器生活。甚而可说,唯有具备了穿越蓬勃肉身和大千世界的能力,方有资格跨越那道真正的“窄门”。“窄”从来就不是目的,它只是一个形式,提醒我们要对繁复和芜杂进行一场卓有成效的收束与删减,其“窄”,是为了进门之后更好地、有秩序地丰满与富足起来。跨过“窄门”,当知穿越时的窄险艰难,也当知门前门后皆须有丰富辽阔的凡俗世界。

  阿丽莎的窄门过得让人唏嘘心疼。倘若真有来生,愿阿丽莎有条从容放松的生命之路。我相信她一定会重新打量这一道门:门后有生命的喜悦,门前何尝没有。

  面对人生的窄门如是;面对文学的窄门,亦如是。

  去年底出版了一部长篇小说《北上》,跟京杭大运河有关。从 1900 年义和团运动、八国联军进京,北运河血可漂橹,写到2014 年 6 月从多哈传来大运河申遗成功的好消息,时间跨度 114 年。

  空间跨度也不小,主人公意大利人小波罗从杭州出发,沿运河一路北上,到达通州,即将看见此行终点的标志性建筑燃灯塔时,小波罗病逝于船上,他生命最后的历程也是整个京杭大运河的长度,1797公里。114 年不算短,足够晚清以来的中国历史着实地壮阔和跌宕一番;1797 公里也不算短,足够大运河联通东西走向的五大水系,穿过四省、两个直辖市、 18 个地级市。如此巨大的时空跨度,对一部作品来说是好事,浩浩荡荡的时空细节,不愁没故事可讲;但这样的跨度又给写作制造了更大的难度,不是捡到篮子里的都是菜,你得约束和提纯,你得给它一个可靠的结构,你得让它顺顺当当地穿过那道艺术的“窄门”。

  “窄”之前肯定要“宽”,“窄”之后同样也得“宽”。如何宽,又如何将前后的宽统一在中间的窄里,是我写作这部小说的思虑所在。

  京杭大运河我不陌生。多年来生活在河边,在大运河边也生活过数年,对它的历史沿革与气息脾性不能算不了解。但真要一板一眼去写,了解是不够的,要坐得了冷板凳,让了解升级为理解。读万卷书,行万里路,我就这么干,上上下下把运河走了一遍,凡欲涉笔处及心生疑难的地方,反复去走。田野调查一直是我虚构写作的法宝。百闻不如一见,下过笨功夫,接了地气写起来心里才踏实。大运河实有其名其地,弄不了虚作不了假,它的历史也白纸黑字放在那里,更不可以胡作非为。路走了,书还要看。路越走越长,书也越看越多,因为一条路总要岔到另一条路上,一本书也总能引来另一本书。有一段时间,我隐隐感觉到了面对各种资料的灭顶之灾,不过面对一架子精挑细选出来的相关书籍,也顿生半个运河专家的虚荣感。田野调查中的发现和疑问,我到书中求证和解惑;读书过程里积下的迷惑,再去实地勘察中找答案。如此互证和反复。这些辗转相当折腾,但你会感到美,心中和眼前逐渐宽敞明亮的美。这种美妙的好感觉也是我坚持下来的动力。

  读了书,走了路,大运河在我的想象中胖了起来,也变得更加曲折绵长,起码在我动笔时,它在我头脑绝不止 1797 公里,总得翻上一两番吧。这是个好兆头,说明我对它的掌握超过了小说中所需要的量。写完《北上》,我把相关资料整理了一下,发现大运河胖出来的这一圈有同一个出处,就是它的“周边问题”。

  何为大运河的“周边问题”?在我的理解里,就是那些小说里永远也不会涉及、但对我理解和写作这条大河有一定的启发和照亮功能的“问题”。京杭运河联通五大水系,从南到北分别是钱塘江、长江、淮河、黄河、海河,它们跟大运河什么关系?跟运河比,何为它们的“是其所是”?这些独特性对我理解运河有什么帮助?为此,我把五大水系的相关资料也翻阅一过。还参阅了灵渠和都江堰的前生今世。

  历史资料也如此。小说只写最近的一百年,但在准备的过程中意外发现了不少兴奋点。比如两千多年来被定格在运河上的历史人物,吴王夫差、隋炀帝、元世祖忽必烈、马可•波罗、漕运总兵陈宣、南旺水利枢纽的设计者白英等。以及对近代政治和文化产生了重大影响的历史人物:龚自珍、慈禧、光绪、康有为、梁启超、袁世凯等。在沿途考察和阅读史料中,又生出另一个头绪,我对运河史迹和资料中出现的书法作品有了兴趣,一会儿去网上搜索,一会儿去图书馆复印,加上现场拍照,手头上竟也积累了一大堆。这些都难以在小说有限的篇幅中一一尽数,但对我宽阔、立体地理解大运河打下了坚实的基础。

  就材料与文学的关系,我常想到雕刻。问题与周边问题共为一块原料,雕刻家因艺赋形,周边问题最终被剔除,但抛弃不代表它们没价值。它们是无用之用。《新序•杂事》里说,皮之不存,毛将焉附;皮当然重要,但没有毛,皮也难成其为皮。一部小说的问题与周边问题,正是进入窄门前的那个宽阔的世界,自然、丰足、蓬勃、元气淋漓。进入窄门,即如雕刻家的删繁就简,作家要在这些汪洋恣肆的细节、故事和想法中建立可行的逻辑。“窄”即化约,需要纯粹和升华,但这化约、纯粹和升华并非意味着无限地压榨世界和人物的肉身,让他们成为失去血肉的抽象符号和逻辑,相反,要让他们成为更具活力的肌体,如同肥胖者进健身房,为的是把自己变成体魄强健和身形优美的鲜活的人。健身之后是另一种“宽”,雕刻完成也是另一种“宽”,去除了周边问题之后的问题也是另一种“宽”:更凝练更有效也更科学有力的“宽”,强大的精神寓居于合理丰沛的肉身之中的“宽”。这种穿过了“窄门”之后的“肉身”,将具有更强大的精神力量。

  《北上》付梓,跟每一部小说完成后一样,我不可避免陷入茫然和惶恐。我总怀疑,四年时间做这一件事,值么?当这本书放到读者面前,他们会怎么看?有天晚上戴着耳机悲伤地散步,边走边听《再说长江》节目的音频,突然听到片头中一颗水珠滴落的声音。那声音饱满、明净、硬朗,闪着张艺谋镜头中高分辨率的清晰的光,滴答,环绕立体声,整个世界被一滴水降落的声音充满。接着是另外一个声音,一个小姑娘在长江边跑动,一边跑一边奶声奶气咯咯地笑,笑声清新、干净,散发出青草、溪水与上午阳光的气息。我没来由地感动了,为这世间两个“无所用心”的细节。

  导演在片头让一滴水和那个小姑娘出场,当然是匠心独运,但不吐一个字,他只是让一滴水圆满地降落,让一个小女孩天真烂漫地带着生命的本能嘻笑。足够了,我的眼泪哗地流下来。没有高深地布道,没有象征、寓言和微言大义,人世间两种自然鲜活的声音如实呈现出来足矣。我突然就释怀了,如果你能被这滴水和这个女孩的笑声感动,哪怕只为这两声天籁之音感动,《再说长江》不也就值了吗?那么《北上》,假若读者在这浩浩三十万字中,也能有某个瞬间被一两个细节感动,只一两个,《北上》不也就值了吗?

  这是自然与鲜活的肉身和细节的力量,谁能说,这肉身和细节就不是精神?日常与肉身的丰沛之宽,与那纯粹、向上、精严的精神与信仰之窄并非绝然矛盾,它们可以互为彼此、相得益彰。

  多年后再读《窄门》,我已经周身上下被生活浸透,也乐意宽阔、坦诚地面对日常。一个人当有所信有所执,但执非偏执,信亦非顽固和画地为牢。我以为好的人生应该自然、丰沛,汁液富足,而非强行把自己过成一张相片。我也以为好的文学当宽窄有度、饱满湿润,弹性十足且元气淋漓。这是我理解的生命与文学的“喜悦”。愿阿丽莎安息。

  作者:徐则臣,1978年生于江苏东海,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,现为《人民文学》杂志副主编。著有《北上》《耶路撒冷》《王城如海》《跑步穿过中关村》《青云谷童话》等。曾获庄重文文学奖、华语文学传媒大奖•年度小说家奖、冯牧文学奖,被《南方人物周刊》评为“2015年度中国青年领袖”。《如果大雪封门》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,同名短篇小说集获CCTV“2016中国好书”奖。长篇小说《北上》获CCTV“2018中国好书”奖。长篇小说《耶路撒冷》被香港《亚洲周刊》评为“2014年度十大中文小说”,获第五届老舍文学奖、第六届香港“红楼梦奖”决审团奖、首届腾讯书院文学奖。长篇小说《王城如海》被香港《亚洲周刊》评为“2017年度十大中文小说”、被台湾《镜周刊》评为“2017年度华文十大好书”。部分作品被翻译成德、英、韩、意、蒙、荷、阿、西等十余种语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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